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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干高原的洞天佛地:“减出来”的洞穴庙宇



阿旃陀石窟 (图片来源:资料图)



阿旃陀石窟 (图片来源:资料图)



阿旃陀石窟 (图片来源:资料图)
       

      记得看过一则谜语:东西都是越削越小,什么却是越削越大的?

  答案是洞。

  重访印度,不免还是看人看神佛、看河看宫殿、看庙看陵墓……可是最精彩的,是看德干高原上的洞窟。

  该怎样对没有去过的人形容阿旃陀(A janta)和埃洛拉(Ellora)呢?敦煌壁画和云岗石窟该是最接近的,可是阿旃陀的时间更久远,埃洛拉的空间更广阔。

  就用雕像作比方说起吧。一块石头,凿去周边不要的部分,最后变成一尊塑像。想得大些,建筑物那样巨大的石头,凿去不要的部分,变成许许多多塑像。规模再想得更大,山壁上凿进去,挖洞但不是全然的挖空,而是一边往里挖,挖出一进一进的殿堂,但不只是挖出空间,要同时“挖”出廊柱、雕像、龛、塔……到了这个阶段就不仅是雕像,而是如同象牙球般的层层镂空的精雕了——— 只是放大了万千倍。

  只有凿掉、削掉、挖掉的土石,没有从外头带进来的堆塑材料(除了壁画的颜彩);只有出的没有进的,只有减法没有加法。然而“减”出了雄伟壮观的洞穴庙宇,甚至最后连洞顶也干脆凿掉,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像是在山岩里沉睡了亿万年的艺术品被释放出来了。

  想到米开朗基罗的话:“每一块大理石中都藏有一个躯体,等待着艺术家把他带出来。”这些石窟庙宇也像是原先埋存在山岩里的亭台楼阁、神佛人兽,等待那些无名的艺术家和千万个工匠一锤一凿地挖掘出来。

  在朋友中间随意作了小小的“民调”,发现几乎没有人听说过这两处洞窟,还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说来奇妙,竟要追溯到佛教艺术“丝路”的最东端奈良。三年前的秋天,我参观奈良法隆寺(世界上最古老的木造建筑)时,惊讶地发现寺里的伽蓝壁画,唐代风格跟敦煌莫高窟的竟然无比相像;而法隆寺的“金堂壁画”源流正出自印度德干高原上的阿旃陀洞窟壁画。从此“阿旃陀”就名列我的“必访之地”了。

  阿旃陀佛教石窟最早建于公元前二世纪,也就是两千两百年前就开始开凿。公元五至六世纪的笈多王朝是阿旃陀最辉煌丰美的岁月,那段时期的壁画和雕塑成了佛教艺术的经典,对后来中、日、韩的佛教艺术影响深远,敦煌和奈良都是最美好的例证。

  阿旃陀共有29座石窟,沿着河谷弯曲的峭壁开凿,成为月牙形分布;其中五座是寺庙,廿四座则为僧院。寺庙大殿高耸恢宏,几乎有欧洲大教堂穹顶大殿的气势。

  如同世上几处被丛林或者砂石掩埋的古迹一样,佛教在印度式微之后,阿旃陀被遗忘在悬崖藤蔓中千年之久,直到十九世纪一个英国军官因为猎老虎而在无意中发现。被掩埋的洞窟被保护了漫长的岁月,而第一个“破坏者”也就是发现者———那个名叫JohnSm ith(真是再平常不过的英国“菜市场名”)的军人,作了一个没有公德心的观光客的举动:在一幅壁画上签下他的大名和日期。现在每个导游都会指点给游客看这个两百年前的涂鸦。

  说到壁画,这本是来到阿旃陀的主要目的,结果一上来先就被石窟本身的浩大工程震撼了。接着,从大门到内室,那些廊柱、雕塑、浮雕看得眼花缭乱,待要细细观赏壁画时,却发现有些困难。首先,到底是有了一两千年历史,不少地方已斑驳脱损。为了保护壁画,窟中照明极为微弱,导游虽然备有手电,但看起来还是非常吃力;照相更是困难,又不准许用闪光灯,用慢速度勉强照出来的多半效果极差。只好出来以后买一本说明详尽的画册,回家后慢慢与记忆中的画面对比欣赏。

  即便如此,画册还是远远无法与现场的观赏经验相比的。在幽暗的石窟里,凭借一缕微光,壁上、柱上、梁上和天顶上的菩萨天女甚至花草走兽,那种鲜活丰美是古印度的,却又那般熟悉亲切,联想到的不仅是敦煌莫高窟、京都法隆寺,甚至还有新疆沙漠里的千佛洞、丝路残迹小佛寺……那些壁上的色彩、身段、姿态、形貌,穿越迢遥的时空彼此呼唤接引,汇成了一条从未间断的艺术长河。

  埃洛拉的石窟建筑

  来到阿旃陀“朝圣”,当然要顺带看不远处的埃洛拉。埃洛拉的三十四座石窟也是开凿在高崖山壁上,以新月形绵延两公里。由于岩壁的坡度不像阿旃陀那么陡峭,因而前庭宽阔足以行车停车,游客无需走足两公里。幸好如此,经过前一天阿旃陀烈日下的爬高下低,第二天的体力已不如第一天了,若要步行全程,恐怕就没有力气看完几个精彩的大石窟,更不用说后来还登上背后的山头俯瞰全景呢。

  面对埃洛拉的石窟建筑,我必须一再提醒自己:这些是“减”出来的,不是“加”上去的。尤其最壮观的十六号洞窟———那根本就不是“洞窟”,而是一个大型的神庙建筑群;要不是后方还连着山,你真会忘记脚下和周围的台柱楼阁都是山石本身,而错以为眼前这些是从地上建起来的。作为山的一部分,这些世上最牢固的“建筑”,任凭再大的地震袭来也只会动摇而不会倾塌。

  如果只许看一个石窟,那么只看这座十六号窟--全世界最大的石刻神殿凯伊拉萨(K ailasa),就可算是不虚此行了。这座神殿———对!我不能像称呼其它的那样称之为石窟、洞窟、石刻庙宇等等,这是一座(称之为“座”还是太藐视了)从山顶往下挖掘的建筑群,包括巨柱、塔楼、大型群雕和数不清的浮雕。初看时,我想到埃及的卡纳克神庙,可是随即否定了这个联想:卡纳克神庙虽然壮观,但还是一块块石头堆砌出来的;而凯伊拉萨是“挖”出来的———把半座山掏得半空,没有掏空的部分就是这些建筑:繁复多层的塔楼、象群围绕气势磅薄的“战车”巨雕、佛塔庙宇上下左右不计其数的立雕、浮雕、半浮雕……最后连顶都挖掉一大半,让这壮丽景观展现在蓝天烈日下。

  我不喜欢记数字,那些几十米长、几十米高、几千名劳工等等的数字我记不清,只知道人群在它们高耸繁复的塔楼雕像面前和脚下显得如何渺小而单薄;我记住的是时间的数字:这一个“洞天”的工程总共用了一百五十年到两百年的时间。还有一个完全超出我对量的概念的数字:被挖掉的、运出去的石头,有二十万吨——— 我换算一下,大约是五万头大象吧。

  埃洛拉另一个动人之处

  人们爱用“鬼斧神工”形容这些建筑,但我只看见斧工而没有鬼神———只有人。想象在孟买或者德里街头看见的那些人,平常的印度人,多半瘦削、黝黑,深浓的眉眼,徐缓的动作,左右摇晃着头表示同意,神色有些忧虑但不焦急,更不动怒(一位商店老板对我说过:“我们印度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年轻的、不再年轻的、年老到难以相信他曾经年轻过的……这些人,缓步,蹲踞,凝视,喝茶;想象一千年前的他们———他们的祖先,左手持凿、右手执锤,叮、叮、叮,一声声、一分分、一天天、一月月,雨季来了又过去,一年又一年,时间缓慢,但在这样炎热的气候,这样酷烈的太阳下,人却很快老去,甚至逝去……不怕,印度人相信过了今生还有来生;四五代的工匠,代代相传,会有轮回转世回来继续挖凿的老灵魂吗?

  一千多年前当然没有计算机制作3D蓝图,完全不能想象当时的建筑师、设计师们,是如何拟划、设计这样从极巨大到极细致的繁复图样?就算他自己脑海中有一整个巨细靡遗的洞穴建筑大纲和内部细节,他又是如何将想法和理念传递给他们的助理、工匠、学徒,而且代代相传?明知终自己一生也看不到作品的完成,不要说儿子也看不到,连孙子都看不到。还有,那个为了纪念战争胜利而投下庞大的人力物力的建立者———那位高权重、凡事都能随心所欲的国王,也必须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他生命的尽头,也或许只能瞥见一个粗糙模糊的雏形;以后即使改朝换代,这个工程也不能停顿,直到不知哪位幸运的国王,才能亲眼看尽壮丽的全貌……

  这是何等的耐心和信心,耐力和信念的极致!

  埃洛拉还有一个动人之处:不像更早的阿旃陀只有佛教艺术,埃洛拉最特别的是三教合一:在高耸的岩壁上,庄严素朴的佛教,满天神佛、华丽多彩的印度婆罗门教,还有裸身苦行、雕塑精致、细腻的耆那教,按着宗教兴盛的时间开凿铺展;从公元六百年到一千年之间,十几座、几十座,有秩序地、安详地一个个排下去。三十四座石窟里以佛教的十二座最早,大约在五到七世纪开凿;之后佛教在印度式微,紧接在旁的十七座印度教的石窟是之后两百年里完成的,规模也最大;五座耆那教的最晚,而且看得出先前二者在艺术形式上对后者的影响。

  不像世间有些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宗教彼此寻衅争战,这三大宗教像三家好邻居,先开工的没有霸占住山头,后来的也没有蓄意要去破坏先到的,当年的和现今的朝圣者可以随意逐个走下去、看下去、欣赏膜拜下去……在这里看到宗教的原意和境界,就该是如此平和的相连、相处、相融合着。慈悲与宽容,在埃洛拉做了庄严而美丽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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